“无人有权沉默，看着万家灯火变了色。”
当清脆的下课铃最终敲响的时候，少女眼前的男女同学们终于从昏昏欲睡的经济学课程中解放出来。负责这节课的教授也平静地甩下了粉笔，仿佛他根本不在乎眼前这群只在乎社交和关系的贵族青年们。
“教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少女轻快地迈过阶梯教室里鳞次栉比的大理石阶，悠悠地走到了被她叫为教授的男人面前。
教授是一个典型的罗斯人：他总是穿着很干净的黑色制服，把头发梳得油亮，脸上布满的象征岁月的道道沟壑让他看起来更有严肃而令人尊敬的气质。
“您刚才说学界有看法认为新政延长了衰退的时间，这与教科书上的说法不同，是吗？”天火小心地说出了她酝酿了好一会儿的句子。她知道这还是相互之间试探底线取得信任的第一步，因此需要更加小心谨慎。
“嗯，没错。”教授简短地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却没有做进一步的解释——因为这在帝国内仍是一个相当敏感的话题，宣传与官方说法有所不同的观点的人都有可能受到警告甚至拘捕。
看着教授迟疑而慎重的表情，少女进一步解释道：“我是芙兰卡·艾瑞斯，来自北境——我知道您的不少同事在过去的几周里遭遇了不幸。但请相信我，我没有理由勾结皇室来诬陷您。”
天火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了象征家族的银色羽毛勋章，这个附有魔法印记的勋章在她的手里微微地泛着奇特的光华，这说明她是勋章的合法主人。
“看起来我没有选择，是吗？”教授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有些不悦地说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这里不安全。”
当天火和教授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晚霞已经悄然将远空映成了深沉的绯红色。学院道路的两边高挂着一对对用魔素构成的金黄色明灯，在深远的蓝紫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地夺目。
跟在教授身后的少女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精致的灯火。即使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些灯光，但美妙的景色仍然把她的眼眸紧紧地吸住了。
“你觉得这些灯光漂亮吗？”教授随和地问道。
“嗯，非常好看。”
教授紧接着又叹了口气，似乎身后的少女完全没有把握住他的话柄。
他解释道：“这些使用魔素生成的灯光不仅仅是为了显示这里的魔法工艺。更是因为使魔可以沿着魔素供给的路线四处游荡。”
教授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停顿了一下。不一会儿，一直在后头的少女就跟上了他的话：“也就是说，他们通过布置观测使魔来让所有灯光都变成监控器，以此来监视所有人的活动，吗？”
“正是如此。而且学校的各个角落的灯光几乎都与魔素供给线相连。你的教室、餐厅卧室、甚至是浴室里的灯光都可能被观测使魔所附着。也就是说他们能看见你在这些地方所做的任何事情。”
少女听了这番话后没有像教授预料的那样吃了一惊，反而有些讽刺地苦笑道：“至少在洗澡的时候，他们不会冲进来以违反公共场合不能不穿衣服的规定逮捕你，这还算是一件好事。”
“也许这是因为他们人手不够。”
天火跟着教授走到了操场的一个角落。这里没有夺目的灯光和深远的天空，没有美丽得让人感到虚幻的学院美景，只有一地被清洁工扫到这里的垃圾和阴暗到让人的眼睛感到不舒服的环境。不过某种程度上说，这里也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尚未被皇室的黑暗爪牙触及到的地方。
“所以说，你想问些什么？不会只是新政吧？”教授问道。
“当然……我是想向您确认一些我有所怀疑但尚未证实的消息——刚才的灯光算一个。”
接下来的短暂对话里，天火向这位曾经在皇帝身边工作的教授确认了不少她有所耳闻的“谣言”，不过现在看来它们大部分都是真的：
维尔威特家族的皇帝任期并非终身而是“七上八下”，也就是说七十岁的时候参选，八十岁退位，这是因为相比几十年难见的终身大选而言，经常性的选举和连任可以强化国内对维尔威特家族的皇权统治的认同；与之相对应的，统治帝国的核心官僚们也面临着相似的年龄危机：五十岁年富力强，六十岁正值壮年，七十岁老当益壮，八十岁宝刀未老是官员的常态——也就是说，将皇子生日提早两年的传言也所言不虚。
“维尔威特们很喜欢玩弄人心，这也是你们一直没能赢得选举的原因。“教授淡淡地说道。
“嗯，我知道。”天火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补充道：“但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赢得选举。”
“他们？”教授一开始有些诧异地皱起了眉头，不过当他领会到了少女故意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家族的原因的时候，他反而有些难得地笑了笑：“确实，他们有他们的办法。不过，你也可以做到你想做的事，去做那件我终其一生也没能看到一点希望的事。”
“我已经老了，不能给你太多帮助。但是，你的路还很长。”教授背过身去，一步步走出了狭窄的角落。
经济学家都是向往自由的人，他们希望社会能按照自己的理想模型自发而完美地运转着。但是当自由被现实完全剥离的时候，没有武力的他们只能沉浸在自己思想的自由里，不得不对现实屈服——无论是善于权术的维尔威特还是穷兵黩武的艾瑞斯，他们只是仰仗自己的权力和财富永无止境地剥夺人们的自由。
而天火想做的就是那个将思想中的自由带到现实中的人——有些人终其一生仅为守护这个世界上自由的火种，而有些人的使命就是接过前人的火种，照亮这个世界。
学院的生活并不像许多人心中那样勾心斗角——至少天火自己是这么觉得的。即使是不少带着六芒星袖章标记的非贵族学生也没有受到明显的歧视，因为这些“一般平民”一般都出自比较有钱而且重视教育的家庭，和他们处好关系既能收揽人才，也能在未来得到资金的支持，毕竟这个时代许多贵族的身家反而还不如这些“一般人”。
夕阳透过西方的猩红色晚霞侧映在少女的身上，在她的身后留下了一条孤独的长长的黑影。路上有不少一年级的平民学生有说有笑地走过——似乎天火这一届的招收了特别多的庶出子弟，这并非由于皇室大发慈悲要促进教育公平，而是因为学院的小金库在近几年的快速扩张下已经捉襟见肘，天火眼前的这一条“新校路”就是最好的印证。
在周围的学生们熙熙攘攘地经过这条道路的时候，建筑工人挥动锤子的身影仍然活跃在赤色的天空下。少女静静地看着他们把巨锤举起又挥下——自从她来到学校以来，这条道路就从来没有被修好过。据她了解，这条路在建校的时候就一直在又挖又修，特别是每逢新校长上任的时候，总是免不了对这条拉链马路大动干戈一番，以显示新官上任要干“大动作”的决心。天火不知道校长们有过什么大的作为，不过建筑工地发出的声音却着实不小，锤子和钢铁迸出的令人牙酸的砰砰声不断地敲击着过往行人的心脏。
在天火看来，这条路的历史也正是那些贵族正在不断萎缩的一个缩影：贵族们的奢靡生活越来越难以为继，不得不去依靠来自民间的财富。而当大权在握的贵族们和腰缠万贯的富翁和铁路大王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对于生活在帝国境内九成以上的平民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回到宿舍后，天火和以前一样婉拒了室友的宴会邀请，虽然对方一开始说了“反正也不用你花钱，我请你总可以了吧！”之类的话，不过天火摆出了一幅冷淡的脸后室友也只好作罢——因为天火还是有“免费的就是最贵的”这一经济学常识的。
终于，空荡的宿舍内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相比于二人世界而言，天火更习惯独处，特别是在学院内这种几乎没有安全可言的地方——就在过去的一周里，至少有三个教师因为收到学生的举报而被迫“下课”，而理由是因为他们的言论“有影射皇室的嫌疑”。
即使太阳已经完全躲进了地平线的另一头，天火也没有点亮屋子里的灯光。她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宿舍区内渐渐点亮的万家灯火，在夜晚的衬托下显得远比以前妖娆而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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